太古以降,梦这个普通到每晚都会发生的大脑活动现象就被与信仰关联,与神话并列;被当作预兆解读,又被当作记忆回溯;给人类带来了苯的凯库勒式,又带着爱丽丝走进了奇幻的世界。她被写进吟游诗人的唱诗篇里,被风吹起,又被传唱至今;她是一无所有的人仅有的慰藉,抑或是另一种折磨;她诱惑着神经科学家和心理学家渴望的脚步,结果又使他们掉入另一个充满正确或不正确的假说的梦境。“她或许是一种幻想生物吧。”热衷奇幻与科幻文学的我这么想道。

人们常说“好久没有做梦了”,或是“昨晚做了个梦”,这是谎话。事实上,你基本每晚都会做上四五个梦,但你能留有印象却只有最后被惊扰坐起前被打断的梦。不信?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让他盯着你睡觉吧,叮嘱他在你的眼球快速运动(REM = Rapid Eye Movement)的时候将你唤醒,你一定会说“我刚好做了个梦呢,怎么就把我叫醒了。”现代的神经生物学家一般把梦当作是大脑整理白天得到的信息以及巩固长期记忆的神经活动,在此期间产生的神经脉冲被意识脑解读为了光怪陆离的现实。“它只是一种正常生物学现象而已。”唯物主义的我又这么想道。

不过这都无所谓,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的。对我来说,梦一定是有些神秘的意义的,是连自己都不了解的深层的自我与表我的对话,将一些晦涩的隐喻和绝妙的灵感封装在支离破碎的诡异声色光影。

我开始有这种想法是在很小的时候了,记不清是幼儿园还是小学。当时父亲先是给我买了一辆后面带俩辅助小轮儿的儿童自行车,在我开开心心地骑了一个多月以后又把辅助轮拆掉:“喏,现在开始学骑真正的自行车吧。”和许多人写过的温馨励志学自行车作文不一样,我只坐上去试着蹬了两脚,险些跌倒,就气得把这破车丢在角落里玩别的去了。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职业自行车手,戴着头盔和各种护具,在赛道上等着发令枪一声令下,嘿,看起来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形象呢。接着比赛开始,与现实里的我不一样,梦里的我一下就骑着车冲了出去,而且越骑越快,甚至有坐摩托车时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就是这时我恍惚想通了,自行车是得骑的越快越稳的呢,慢慢悠悠地骑反而不好把握平衡。于是一起床我就把昨天吃灰的小自行车搬了出来,坐到坐垫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使劲地开始蹬——成了!就这样,我在第二次骑自行车时学会了骑车,并且自那时起,每当我在梦中醒来我都会把梦在心里再品味一遍。

说起来,小时候所做的梦与长大后的梦相比,不可思议地能受到我自己的控制(这样所谓的“清明梦”倒是有不少主动去做的方法)。当我碰到不可名状的恐怖的时候,我总能很快地意识到这是梦而不是现实,然后狠狠地咬自己的手催促自己赶紧醒来。有时这会奏效,有时又迟迟摆脱不了梦境,但当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超现实主义的怪物们已经安分了不少。这么一看,会不会是幼小的我比现在的我其实更有理性呢。

前一阵子我还人生第一次做到了梦中梦。我从梦中醒来,是熟悉的寝室里窄小的床,一看时间已经是该去上课的七点四十分了,于是照常地起床,洗漱,与室友对话,整理书包向教室走去——毫无异样地经历了大半天以后,又冷不防地再一次醒来,这一次还是同样的寝室和同样的床,不过看了一下手机,不过六点半未到而已。实在是很奇妙的体验。

梦与现实明明泾渭分明,但梦中的自己却常常一无所察。在我的梦境中,最异常的是每个人的脸都好似蒙了一层薄雾,哪怕他走到我面前开口对我说话,我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分不清这个声音是来自哪个人的记忆。不,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仅仅过去两年余的日子,我就已经记不起初高中同窗六年的许多同学的样貌和名字,也许我就是这么一个脱线的人?不过,如果在梦里遇到了熟悉的人,我还是分辨的出来的,尽管他们其实很少进入我的梦中。

我曾半夜梦到父母吵架,甚至激烈到拿起了菜刀,而我直接冲到了他们中间使劲地哭,醒来后是被我眼泪打湿的被子和紧张地问我是不是身体难受的母亲。(恩,我很晚才和父母分房睡)

我梦到妈因衰老而离去,而我仍然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上着学,当我习惯性地每周打起了电话时,那头却是姐姐的哭喊:“你现在还打来干什么?妈已经不在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一直哭到天亮给妈打电话确认了她平安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回家时,年近九十的奶奶的老年痴呆已经越来越严重,我妈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跟她做自我介绍她才能知道这是她的儿媳妇。但是,她却记得我,这个一年才回两次家的孙子,她仍然会在看到我时神情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那些对现在的她来说已太不常用的词语在喉咙里上下梗塞,最后跟我说:“我梦到我还能看到你结婚,抱上你的儿子了!”

我想我开始明白了。

那些平日里不着边际的想象、不切实际的愿望、无处倾诉的情感、羞切难言的爱意,珍藏的记忆与忘却的角落,都一并在此处生根发芽;记忆的神经元、逻辑的神经元、情绪的神经元、感知的神经元,都在此用天才设计的脉冲电流狂欢。这是梦,这是记忆的酿造品,是天启的收件处,这也是自我。